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问渠哪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”。每每读到南宋理学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朱熹的这首《观书有感》古诗,就想起了凤冈龙井,还有龙井后壁的“源头活水”摩崖石刻;“垒起七星灶,铜壶煮三江。摆开八仙桌,招待十六方。来的都是客,全凭嘴一张。相逢开口笑,过后不思量……”。每每听到电影《沙家浜》里的这曲唱段,就不由得思量去寻找祖辈和父辈们口中讲述的龙泉老茶馆。
曾家茶馆曾经的模样
追寻曾经的龙泉老茶馆,得从凤冈老龙井的泉水说开去。早在明代就有《黔记》载:“石之龙泉……怪石嶙嶙,水从石罅仄出 ,一见一否,初出汇一泓,再出又汇一泓。从小渠度水关,流驰城外。水味甘洌,居民往来井井,余流可灌田。”又有清康熙《龙泉县志》及《龙泉记》碑载:“龙邑城内东北隅,有泉流石穴中,其深远不可测,名龙井。……取其水之清而冽甘,胜牛乳。噫!使此泉生于中土,遭刘升诸品题,岂在金山惠泉下哉!” 再有清乾隆《四库全书》载:“龙泉,在城内,凤凰山下,泉自洞中流出,大旱不竭,一邑资其灌溉,县之得名以此,城外又有小龙泉,水甘冽,取以烹茶味甚佳”。今天,龙井南侧石壁显眼处的“源头活水”摩崖石刻赫然可见,据考,该石刻出自明代。清康熙龙泉知县张其文所撰之“龙泉记”碑刻,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依然立在龙井边的石矶上,碑首刻有“黔中第一泉”五个大字。这些历史记载和遗迹遗物,都佐证了龙泉水之甘冽,早负盛名。其源头活水,不仅是龙泉人的生活之源,更是滋养了龙泉老茶馆和茶馆文化。
有了龙井泉水的滋养,龙泉茶馆业自然欣欣向荣。在上点年岁的老龙泉城人记忆里和口传中,清末至民国初年,龙泉茶馆业已十分兴盛。只是到了民国二十二年(1933年,癸酉年),龙泉城周边突降暴雨,骤雨成洪,向龙泉城奔涌而来。为了阻止洪水入城,人们便关闭了上城门。哪知雨急水涨,很快洪水就如猛兽般冲垮城墙,顷刻间奔涌入城,将沿街民房冲毁十之八九,街上居民躲避不及者,被冲走淹死者无数,城内老茶馆亦尽数遭殃。这就是凤冈历史上悲惨的“癸酉大水”之灾。癸酉洪灾后,百废待兴,过了几年,城内茶馆业才渐次恢复重振。
曾家茶馆留下的茶馆老茶器茶具
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,凤冈龙泉茶馆业一派繁荣景象。县城内已有茶馆5家,北城门外有茶馆1家。从上城门到下城门,依次是上城门边(即今二小巷出口附近)的张家茶馆。往下走,大约在老中医院地段,是王家茶馆。再往下走,约在今联想幼儿园正门口附近,就是石家茶馆。石家茶馆隔壁,是曾家茶馆。再往下走过十字街,到今解放路棕丝巷与王家巷之间,就是汤家茶馆,汤家茶馆斜对面是龙井巷,经龙井巷直达龙井仅百余米。城里这几家茶馆全都串在龙井这条线上,全靠龙泉水滋养着。出了下城门,在原小龙井坎上的猪市坝边有棵老紫荆树,树旁就是蔡家茶馆,而蔡家茶馆,依赖小龙井的泉水养。
那时的茶馆,雅俗共享,无关贵贱。每天茶馆大门一开,来的都是客,喝的都是茶,谈着天下事,消息传千家。于是,小小的茶馆就成了当时龙泉社会的一方舞台,接纳着三教九流,八方来客,也丰富着龙泉百姓的日常生活。
有了龙泉水,有了老茶馆,便有了茶馆生活。追寻几位老龙泉人的记忆,寻踪当年老茶馆的旧址和遗物遗存,龙泉老茶馆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。
民国和解放初期的凤冈龙泉老茶馆,是清一色的川式茶馆。茶馆大多设在临街木房的一楼。大通间长进深未隔断的一楼门面,成了茶馆的主要经营场所。靠着门面两侧的木板壁,各放置长长的一排竹靠椅,每两把竹靠椅之间,放着一张茶凳或茶几,用于放置茶具、茶点之类。两排竹椅之间的空间,除了留下过道外,常放着几张大方桌,每张方桌四周配四根长木凳。一旦茶客多,竹靠椅不够坐时,大方桌也可以接纳不少茶客。偶有说书唱戏的,走棋打牌的,大方桌便成了他们的表演舞台,或是技艺博弈的凭靠道具。而那些议事谈事的,也愿围桌而坐,边品茶边慢慢交谈。
黔北集镇上的老茶馆
那时茶馆里所用的茶具,不是今天人们想当然理解的土巴碗、细料碗或一般茶杯、茶缸,而是清一色的细瓷盖碗。冲茶用的茶壶,多是长嘴茶壶。茶馆用茶,也不是今天人们想香中的只有本地细茶和粗茶,当时全国主要茶区的茶叶,如川茶、滇茶、江浙茶等都有流入,也有茉莉花茶、菊花茶等。苦丁茶、本地粗茶是进不了高档茶馆的,只在平民茶馆中出现。本地茶客们大多还是喜欢喝本地的细茶。茶馆人家将茶从集市上买回,除了花茶外,都要进行重新加工。每家茶馆,都有一套对茶叶进行再制作的秘方,且多在晚上茶馆打烊后制作,制作方法秘不外传,除保证再制的茶叶香高持久、滋味醇厚、好喝耐泡,暧胃提神外,还要以自家独有的特色茶来招揽和留住茶客。到了解放初期,尤其是汤家茶馆坚守到改革开放后,茶馆用具也发生了一些的变化。从清一色的细瓷盖碗向细瓷茶杯过渡,并渐渐替代盖碗。而茶馆用茶,外来茶类渐渐淡出,本地细茶、粗茶、苦丁茶成为茶馆用茶主角,粗茶用量增大,茶馆变得更加平民化、大众化。
“拿开来!”“开来了!”“拿叶子来!”“叶子来了!”每天茶馆一开门,这茶堂里的吆喝声便此起彼伏。龙泉老茶馆的吆喝可算一绝,茶客一落坐,大喊一声“拿开来”或“拿叶子来”,围着短围腰的跑堂(又称茶倌或店小二)一边应道“叶子来了!”一边拿着装有茶叶的盖碗或瓜子过来(通常一个茶客一盏盖碗茶和一碟瓜子),竳在茶几、茶凳或茶桌上。紧接着,跑堂提着长嘴壶过来,大声应道“开来了!”远远便掺水冲茶。“叶子”,是那时茶馆对“茶叶”的代称。“开”,是那时对“开水”的代称。盖碗茶加水却不叫“拿开水来”,是因为在本地俗语中,事没做成或做砸了叫“水了”或“搞水了”,物品差叫“东西水”,人品差称“水得很”。因此,茶馆里避讳说“水”字。
茶馆里避讳说“水”字,但茶馆泡茶是离不得龙井泉水的。为保证茶馆用水,每家茶馆的后院或厨房,都安有一个大石水缸,用于盛放挑来或买来的龙井泉水。每天早晨,当茶馆的大水缸蓄满泉水时,茶馆也开门营业了。特别是每年正月初一的清早,不管是茶馆还是街上的居民,都抢着去龙井挑水,叫挑金银水。此时的龙井人满为患、拥挤不堪。平时茶馆用水,多是自家人去挑,忙不过来时,就喊挑水卖的人送来。当时龙泉从事挑水卖职业的有贺剪巴囔(混名)、干二爷、华三爷等。茶馆烧水用的灶头,一般离水缸不远,以便取水。茶馆灶头有长寿灶(长条形)、眉月灶(弯月形)、七星灶(北斗七星排列形)等,均为多孔土煤灶,以便能同时烧多壶开水,满足泡茶用水之需。烧开水时用干煤粑,封火时用稀煤粑。每至夜晚煤灶封火、水缸腾空,茶馆才打烊休息。茶馆从开业起,只要不停业,灶头从来都是白天燃火,晚上封火,从不熄灭,以示生意红红火火,长久不息。
曾家茶馆留下的茶点老漆盒
进茶馆喝茶,也叫泡茶馆或蹲茶馆,这种叫法延续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。那时的茶馆,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市井小民,不分年龄,不分阶层,有事无事都可以进去的。能经常去泡茶馆,那可是市井小民的幸福生活。有事的边喝茶边谈正经事,无事的吃茶摆龙门阵扯闲谈。一般茶客两三角钱,就着一盏盖碗茶,一碟瓜子,就能无拘无束地在茶馆泡上大半天。当然,随着时代的发展,茶价也不尽相同。茶客们坐到累了,斜靠着竹凉椅还可以打瞌睡。要是有说书、演戏、玩杂耍的来,大家凑上几块钱,就能点上一出,娱乐、高兴一下。于是,老茶馆又成了人们休闲消遣的娱乐场所。
龙泉老茶馆的文化娱乐方式很多,有演川戏、说怀书、打吃嗙嗙(又叫扯道琴)、打合叶(打铰铰)等形式, 三国、水浒、西厢记等是当时流行的说书、唱戏主要内容。而打花鼓、玩杂耍也是茶馆里少不得的,但往往多在茶馆临街大门外进行。特别是打花鼓流行二人配,男人打鼓女人唱,有时还会掺杂些“十八摸”之类的“荤段子”来活跃气氛,取悦茶客。当年县城的几家茶馆,基本都有这些娱乐表演,也还有诗书棋画等雅集之风。而生意最为红火的是石家茶馆,演川戏则主要在汤家茶馆,象棋书法爱好者多聚曾家茶馆。当时说怀书的基本是四川人,有代德宽、杨通华、张著谦等,这些人都懂川戏,他们轮流在各家茶馆献艺,与汤家茶馆的汤天生等交往更频,经常聚在汤家茶馆探讨怀书、川戏及凤冈地方戏。各家茶馆内都有一张条桌,说书先生往条桌前一坐,手拿醒堂木往桌上一拍,便开讲了。凤冈有名的杨怀书就经常在曾家茶馆、汤家茶馆轮流说怀书。茶馆中,也常有茶客打川牌,打点子牌来打发时间,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,都能在这龙泉老茶馆中觅得一席之位,并找到他们最舒适的存在。
曾经的龙泉茶馆,相互影响又各领风骚。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,拿出看家本领,用活自家资源,来吸引新茶客,留住老茶客,并形成了各家的特色与优势,把民国到解放初期那条不长不宽的龙泉古街,装扮得有声有色。而让茶客们流连忘返,又盛名远扬的则是石家茶馆、曾家茶馆和汤家茶馆。
作者秦智芬(左)采访曾家茶馆见证人李培文老先生(右)
石家茶馆,距大龙井约三百米,是当时县城最负盛名的茶馆。在八十八岁的干国䘵老先生和几位老龙泉人的回忆里,石家茶馆主人石洪英,四川人,清末民初移居龙泉,善于经商办业,其家产业兴旺,修建有大片房子,开有茶馆、客栈,还开有银匠铺和踩面坊。石洪英有两儿一女,大儿子石本善为当年国民政府的地方保长,在地方享有名气。二儿子在国民党部队中当兵,后来去了台湾。女儿石本华,是凤冈早期城区小学学生,属于那时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女性。石家产业兴旺,家大业大,实力雄厚,石家茶馆也就成了当时县城规模最大、环境最好、影响力最大、喝茶最热闹的茶馆。达官显贵,兵爷富商,最爱往来其间。民国初年,贵州禁烟总办前右路清乡(乡)办郎云程,两次莅凤禁烟,其公干活动多有在石家茶馆里进行的。后来的凤冈县国民政府参议长、国大代表史肇周,也是石家茶馆的常客。在来往茶客中,也不乏说书唱戏、江湖杂耍、农夫小贩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。石家茶馆亦俨然成为一方茶江湖,人际大舞台,更成为当时龙泉社会结构的一个缩影。
石家茶馆和石家客栈共用一栋二楼一底木瓦房。该木房一楼横向为一大开间门面,纵向为长进深大通间。一楼用于茶馆及辅助用房,后院放置一口大石水缸,用于装挑来的龙井泉水。厨房打有烧煤的多孔“七星灶”,几个长嘴壶装满泉水,轮换置于灶上烧开水用于茶馆冲茶;二三楼为多间客栈用房和自家住房。石家茶馆一直开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后因成立“公私合营”的合作社,茶馆停止并改建成了合作饭店及旅社。
曾家茶馆,与石家茶馆仅一墙之隔,是流传到今天,依然保留着当年茶馆痕迹的茶馆。曾家茶馆,为曾代传夫妇所开创,曾代传为凤冈县国民政府文书,茶馆主要由妻子何治华实际管理。何治华为西山大户何氏之女,贤良淑德、经营有方,制茶收钱、招呼茶客样样都不落下,把曾家茶馆打理得井井有条,并成为当时龙泉最为闹热又兼具雅趣的三大茶馆之一。
曾家茶馆留下的茶馆账单竹挂
在年近八旬的李培文老先生和曾家后人的回忆里,曾家有一栋三列两间、两楼一底的木瓦房,一楼临街两间中间列子未装板壁,成为一个大通间门面,用于茶馆经营的主场所。二三楼为客栈用房及自住房。一楼后院为茶馆储物房与小天井,天井坝一边放置长方形石水缸,装满了挑来的龙井泉水,以保证茶馆经营和自家生活用水,一边砌有烧煤的多孔“长寿灶”。
曾家茶馆,与石家茶馆一样,每天都是茶客满座的,闹热得很。主人曾代传喜爱象棋、书法,常有茶客来曾家茶馆边喝茶边切磋棋艺、书法。品茶对弈、挥毫泼墨,成为曾家茶馆的亮点,也吸引了不文人雅士往来其间。其子曾继忠,从小在茶馆受到熏陶,象棋棋艺名列县城前茅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曾继忠曾选入凤冈代表队,多次参加省、市、县级的大型象棋比赛。
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曾家茶馆也因成立“公私合营”的合作社为饭店,茶馆业停止经营;到上世纪八十年代,曾家老木房被改建成砖房,当年老茶馆的很多元素自然消失,而茶馆主人何治华,带着一份对茶馆的热爱和坚守,保留下当年茶馆用的部分茶器、茶具和茶桌、茶椅留给曾家后人。今天那些带着时空记忆的雕花桌椅、青花茶罐,细瓷茶壶、茶盖碗、公道杯,以及漆器茶盒、账单竹挂,还有半载埋在地下的石水缸,依然安静地躺在曾家小楼里,静静地诉说着当年龙泉老茶馆的辉煌。
汤家茶馆,是离大龙井最近的茶馆,又是县城老茶馆中文化气息最浓的茶馆,也是坚持经营到最后的一家龙泉老茶馆,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停业。
袍哥茶碗阵之“单鞭阵”
汤家茶馆主人汤天生,生于1917年,青少年时就在祖传的汤家茶馆提壶把盏,跑堂待客,民国晚期为国民政府职员,解放后为龙泉川剧团团长、龙泉镇文化站负责人。汤家茶馆后来主要由其妻李继梅(湄潭马山人)在日常管理。汤家后人至今也常常说起,汤家茶馆曾是川戏票友们喜欢出入的地方。汤天生本人不仅是票友,还是川戏演员,他平生就爱川戏,经常在茶馆中唱上几段。在他的影响下,川戏票友们常聚汤家茶馆喝茶,交流川戏习演心得。由于汤家茶馆经常有川戏表演,也吸引了不少戏迷茶客走进汤家茶馆,喝茶看戏说戏。
凤冈的川戏最初由四川人魏子仪先生传入教授,当时还成立了凤冈民间“玩友会”,并为“玩友会”培养了三批学员共计二十余人,汤天生是第三批学员。魏子仪于民国初年来龙泉时,县长詹恺的儿子(人称詹幺爷),原本喜欢打扬琴、唱扬琴戏,后又跟魏子仪学川戏。因他与“玩友会”的学员王宇安等人交好,便常来往于汤家茶馆,交流川戏的坐桶子、提签以及戏中的生、旦、净、丑等角之唱、打、做、念等基本功。由于有这位特殊人物的加入,凤冈川戏及汤家茶馆自然受到了很多的关注,汤天生从小亦受到川戏影响,加入“玩友会”后,更是练就了扎实的川戏表演功底。解放后,“玩友会”更名为“龙泉川剧团”,实为县川剧团,汤天生曾任团长。时有成员魏济安、王宇安、张培安、严云章、肖树槐、汤天生、昝西成、唐庭芳等20多人,他们除了正式公演外,也常常聚在汤家茶馆“打几帷”“唱几折”助兴。
汤天生不但川戏唱得好,而且兼攻诗、书、画,并有所成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所立的龙井“龙泉记”和“文峰塔记”碑文是他的墨迹,从明代延续至民国时期的凤冈古城最后一张城图,也是他的绘作,此图中标注了龙井的位置及附属水洞门、六角亭等。在《汤天生作品集》中,有关龙井的书法、绘画就收录了十五件之多,而他还反复用书法方式,表达过他对朱熹那首古诗《观书有感》的喜爱,自取笔名“古龙泉”并刻有印章。这些都源于他的龙井情结,和对龙井“源头活水”深深的眷恋。龙井泉水,不仅滋养了汤家茶馆,还丰富了汤天生的一生。他曾赋诗赞龙井:“飞雪飘飘洞碧流,相传龙井有潜虬。休疑黔水无云雨,四季还能灌潭河。”“龙井清泉处处香,白塔高耸映黔江。文峰桥上添景彩,真武青山最霞光。”
作者汤权(左)采访龙泉老茶馆的见证人干国禄老先生(右)
龙泉城的其余三家茶馆,规模稍小,但也各具魅力。上城门边的张家茶馆,男主人姓张,金沙沙头人,是县长胡玉坤的得力助手,主妇姓卢,叫卢升忠,系凤冈县第一届女子学校学生,故人们习惯以女主人的姓氏称呼这家茶馆为“卢家茶馆”;王家茶馆,主人王向奎,后来传给其哑巴儿子,故有人称其为“王哑巴茶馆”。而下城门外,在小龙井坎上猪市坝边的蔡家茶馆,因离猪牛市近,往往是猪牛偏二(做猪牛生意的中间人)出入的地方,是当时最平民化,也最接地气的大众茶馆。
川式龙泉老茶馆,喝的都是川式盖碗茶,自然就有盖碗文化。这其中有一般的礼仪文化,也有袍哥人家的盖碗阵文化等。比如,茶客将茶盖朝下放在茶托与桌面上,表示需要加开水,叫“覆盖续水”;将茶盖覆于碗,盖上随便放一小物,表示暂时离开还要回来喝,叫“覆盖留茶”;茶盖仰放碗上,茶钱放在碗旁,表示可以收钱、收碗了,这叫“仰盖离开”;又如,将茶盖仰放桌上,旁边则有人过来,站着端茶即喝,喝了离开,就不用开钱,这叫“喝过路湟”,这是在茶馆里,有钱人对无钱人的施舍。喝过路湟者如果坐下,或将茶盖盖上,则要自己开茶钱;再如,茶客仰盖开钱离开,杯中还有茶水,就有人过来端起就喝,喝了又将茶盖仰放碗上,不用开钱,这叫“喝过龙茶”,亦是那时无钱人或少数饮茶癖瘾者蹭茶喝的一种方式,为茶馆人家允许,并成为茶馆中的一种习俗。
清末、民国时期,发源于四川的哥老会组织(民间称袍哥)很快影响整个西南地区,凤冈也不例外。茶馆,则是袍哥人家最爱出入的社会空间和议事场所。甚至有的茶馆,还是袍哥人家的码头或公口。常年跑江湖的人,多半也喜欢泡在茶馆里。好多茶馆与客栈连在一起,所以茶馆不仅是他们歇脚的驿站,也是他们发布和获取各种江湖消息的“情报站”。在茶馆,袍哥人家和各类江湖中人,也往往借用摆茶碗阵来解决一些江湖事,茶碗阵的摆法有很多种,如,单鞭阵:用一碗一壶,是紧急情况下的求助阵。袍哥提一小茶壶,用壶嘴对着茶碗,表示有事相求。管事上前,如将茶碗里的茶喝了,表示能帮上忙,如将茶碗里的茶水倒掉,重新掺上茶喝了,则表示无能为力,帮不上忙,请另寻高明;又如,双龙阵:用两套盖碗。袍哥造访,先是正襟危坐(跷二郎腿为不敬),然后将茶盖平放碗前,表示平常造访,等人一叙。如茶盖斜插茶托上,表示拜访和等人,有事相商。堂倌见状,立即禀报管事。管事到来,堂倌另放一套盖碗,将两碗茶都满上。如管事将两碗茶相对而放,此为仁义阵,又叫双龙阵。管事吟诵“双龙戏水喜洋洋,好比韩信访张良”。袍哥则答:“今日兄弟来相会,先饮此茶作商量”。然后两人各喝一口茶,如管事将两茶盖合拢放在同一茶碗里,表示能够合作,如事情谈妥,则表示合作愉快。袍哥人家还有摆桃园阵、四平八稳阵、梅花阵、六顺阵、七星阵等,分别用相应数量的盖碗,以解决不同的江湖事情。
凤冈龙泉茶馆喝茶用的盖碗
那时的龙泉老茶馆,不仅是袍哥人家的社会活动大舞台,也是政客显要、兵爷客商和社会各界民众的重要商务活动和议事堂所。大事、小事、生意事,皮绊、纠纷、扯皮事,都能以喝茶、摆茶碗阵等方式在茶馆里解决。比如,亲朋族间有什么大事小务,要约到茶馆里去商议,商人间有生意要洽谈或者生意做成了,也要到茶馆去喝碗茶来办交接或庆贺。如有纠纷发生,双方也常约到茶馆里去“评理”,由当地有势有望的“舵爷”来“断案”。
舵爷,即当时民间维持市场秩序的老大,或是帮会头目,又称码头大爷。俗话说“当家三爷、管事五爷”,“舵爷”在当时生意场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,也是出入茶馆的常客和座上宾。在凤冈,就流传着一起“舵爷”茶馆断案的真实故事。
话说民国晚期,凤冈县城剃头行业,除有固定门店外,赶场天还有临时的剃头摊子,这类摊子多在学坝巷、王家巷、龙井巷等几个巷子口。剃头匠不只是理发,还要兼做掏耳朵、捶背、按肩颈等活。
有个赶场天,一位乡下妇女带着小孩来到剃头匠摊子,找剃头匠某甲(因故事涉及真人真事,故以某甲某乙代称),说娃儿把豆子塞到耳朵里去了,问要多少钱才能把豆子掏出来,某甲说要两块大洋。那妇女嫌贵了,就去找到剃头匠某乙,某乙说只要一块大洋就行。就这样,剃头匠某乙收了一块大洋,把小孩耳朵里的豆子掏了出来。结果,这事让剃头匠某甲很是恼火,认为某乙破坏了行规,一状告到了“舵爷”那里去。
舵爷接到告状,派手下跑腿找到剃头匠某乙,说收了摊子后舵爷喊你去茶馆吃茶。一听此话,剃头匠某乙就心知肚明,自已破坏行规之事告到舵爷那去了,舵爷是得罪不起的。收了摊子,剃头匠某乙乖乖地到了茶馆,见舵爷带着手下,还有剃头匠某甲和同行业的几人,已在那里等候。剃头匠某甲对某乙说:“掏耳朵行价就是两块钱,如你收两块钱接了掏耳朵活,我也没二话可讲,偏你只收一块钱,破了行规还抢了我的生意,今天来茶馆吃茶,请舵爷评理”。舵爷开门见山对某乙说:“你坏了行规,先把一块大洋退出来,再向同行人赔不是,今天的茶钱由你结账,这事就算了结啦,今后不可再犯”。如此,一顿茶席,了结一桩纠纷。这看似简单武断的茶馆断案,却折射出当年茶馆与江湖里的水深水浅。
“临街门面木瓦房,三合地坪小院墙。竹椅茶几老木凳,茶壶盖碗荡茶香”。每天茶馆一开门,叫茶声和吆喝声便在那茶桌间来回飘飞。茶馆家,多孔灶烧水,长嘴壶冲茶,喜迎八方客;茶馆中,茶气蒸腾,茶香缭绕,茶韵悦心,评书弹唱此起彼落;茶客们,捧着盖碗茶,含着土烟杆,蒲扇摇,脑袋晃,吹牛闲谈嗑瓜子,悠哉游哉,惬意悠然。”老茶馆寻踪之路一路行来,那龙泉老茶馆中的场景不时浮现心头。 这场景,是八十八岁高龄的干国禄老先生,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,更是无数个像严易荣、李培文、汤继忠等老龙泉人心里,声声呼唤的乡愁。
龙泉老茶馆,从悠远的岁月深处走来,在清末至民国中后期兴盛繁荣,并形成兼容各方又独具特色的龙泉老茶馆文化;再从民国走进解放初期,又一路坚守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随着最后一家老茶馆——汤家茶馆的歇业,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。曾经在龙泉老茶馆的引领下,凤冈场镇街市的老茶馆也曾遍地开花,这些老馆大多支撑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后逐渐消失。
龙井水,凤冈茶,把茶馆、茶客牢牢地黏在一起,也把凤冈人的乡愁记忆深深地印刻在老茶馆的记忆里。这一段茶馆行路,是凤冈茶业发展史上的一个篇章,也是凤冈茶文化交融发展路上的一段历史见证,它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呼应了唐代《茶经》“茶,黔中生思州、播州、夷州…往往得之,其味极佳”的历史记载,也以一种无可争辩的方式,佐证了“龙泉水之甘冽,取以烹茶味甚佳”的真实过往。
注:本文根据走访干国禄、严易荣、李培文、汤继忠、汤全忠、杨秀瑶等几位龙泉老茶馆见证人和查阅相关资料整理。
明《黔记》,郭子章著。
清康熙《龙泉县志》,张其文草撰。
清乾隆《四库全库● 贵州通志卷》。
1984年《凤冈文史资料●第二辑》
1994年《凤冈县志》。
2003年 《凤冈史略》,干国禄著。
2008年《凤冈历史文化系列丛书● 汤天生作品集》, 汤继忠著。
1992年《近代中国帮会内幕》,徐俊元主编。
1999年《共进盖碗茶》,欧定敬著。
作者/汤权 秦智芬
编辑/白小萍
编审/蒋照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