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小华,永兴人,高级农艺师,国家一级评茶技师;先后主持省人社厅、省教育厅“茶事”“茶叶生产加工”“制茶技能”大师工作室。
刘大师爱老大老实地摆点龙门阵,摆龙门阵不用文本参考,好比收割稻谷,随手堆垛,自有稻谷飘香。不像北溟三写作文,像打麻将,码放得整整齐齐,小心地一张一张打出来,却常常打出一铺烂牌。
大师摆龙门阵,方言如影随形,明白的会心一笑,不明白也就罢了。方言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出现,一直是常态,最近的比如作家王朔新作《起初·纪年》系列,略远点的比如作家何顿《我们像葵花》,经典的比如《西游记》……不胜枚举。在方言的表达上,和本文一样,大都从音不从形。
摆龙门阵,不就是自由么?把壳子吹起,葵花子嗑起。
永兴,是黔北四大商业古镇之一,素有“一打鼓,二永兴,三鸭溪,四茅台”之说。数百年的时间里,经商是永兴人不变的主题。后来浙大西迁办学七年,而后又有抗战时期的“民国十七临教院”荣军官兵常驻于此,到处弥漫着那种铜臭中带点儒雅,儒雅中带点匪气,站着时争强好胜,坐下来那样又息事宁人的风气。市井如此,茶馆自然就不甘落后了。
本人出生在这里,成长在这里。从记事起,目睹了带着浓厚市井文化的永兴茶馆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。
那些年代里,坐茶馆就是喝茶听书、听戏;偶有茶客茶友之间面红耳赤地争论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谁胜谁负;茶馆文化经历了从京剧折子戏《失、空、斩》到“造反派”宣讲会等一系列转变。茶馆的功能从躺椅上喝茶打瞌睡到黑市交易;从公开的休闲娱乐,转入地下打牌赌钱。茶客从捡“过龙茶”吃的“二齁”变成戴“红袖章”的“造反司令”;又从造反司令沦落到装疯卖傻的神汉。体制上也经历了从私人老板到“合作化高潮”,从集体所有制改制转为个体经营等一系列的变化。数十年的茶馆文化演变就是永兴社会历史的缩影,成为了那种“怀书+古装戏”杂交出来的特色文化——“口头文学”的滋生地。每每回忆起这些,犹如一幕幕的电影蒙太奇在我的脑海里重现。于是,我觉得永兴应该有一篇“永兴味”的文章把这些故事记载下来,不写出来心中总有一种堵塞的感觉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因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“大跃进”高潮,全社会需要休养生息,农村有了土地下户,乡镇集市允许少量的粮食、种子及部分生产资料自由交换。省重点水利工程杨家坪水库和湄江东西二干渠,主要建设地在永兴,省水电厅设“湄江水利指挥部”于此。在水库建设进入高潮时,就有指挥部、设计室、工程处、施工队、突击队数百人常驻;外来的“209地质队”也入驻永兴;铜仁汞矿、务川汞矿车队也必经此地,给古镇带来了一点商机,乡镇市场开始活跃起来,各种服务业如茶馆、饭店、旅社应运而生。供销社成立了饮食服务总店,把开照相馆、理发店、牛马板车店、饭店的所有人作“过渡商”,让他们出资投劳,联合办店,自负盈亏。所谓“过渡商”就是把私营小商、小贩引到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来。
当时永兴镇有一、二、三、四大街的格局。一街就有江(方言读音“冈ɡānɡ”)家茶馆,位于永兴镇政府附近;牛马店茶馆(含牛马板车住宿)位于牛马市场下面,投资者用张家民房开办。主要服务过路的牛马板车,包括“骡马占槽”和人宿栈房。茶馆当然就是附属设施了。
这个茶馆后堂有七星排灶一座,顺墙而建,石水缸一口,可容二十挑水(一吨左右);大堂两侧有折叠式竹椅近三十张;一丈二的茶凳数条。最多时这个茶馆前后堂总共坐上四五十人。当时茶叶是国家二类物资,对生产方实行“统购统销,购九留一”的政策,其实就是农民生产的茶叶必须全部售给国家,留下的所谓的“一”也要由当地供销社按计划分配。茶馆就免不了要买点“黑市茶叶”补充了。
茶馆主堂上坐着的收银员是实质上的老板娘,人称“冈(江)二娘”,有客人来到时,就喊“二娘,发碗叶子!”这里讲的“发”是“浸润”的意思。当客人落座,掏出五分硬币放在茶凳上,跑堂的应一声“来了!”就在柜上领一副放了茶叶的“三套件”盖碗,左手放碗提盖,右手长嘴壶冲满并盖上,道一声“慢用”。跑堂的一般身兼两职,除了提壶掺水,还要挑水和煤,烧火加煤管灶上的事。记得“牛马店茶馆”挑水的是一名抗战老兵,驼背瘦高个,八字胡、缺牙巴,不善言语。挑水、管灶、跑堂本来是他的基本工作,但是由于和煤封灶是技术活只能自己干,至于提壶掺水的活,则经常由一些没茶钱又要混茶馆,收“过龙茶”喝的人代劳。谈到“过龙茶”,在永兴是有说法的,原意是被冲过一两开或是喝过已没味又被回收再次冲泡的茶渣,后来也泛指被他人用过或被抛弃的事和物。
这个茶馆有个特殊人物,是早期合作化高潮时“带资入店”的一个的孤寡老人,据说解放前他是“一贯道”,靠给人问卜占卦、“掐时”“看水碗”为生,由于揭发斗争地主私藏鸦片(有人说是他自己藏的),立功后,“带资投劳”入店,现已年迈,生养死葬由集体负责。于是,他在店里占了茶馆后堂的一间阴暗的小屋,暗地里做起老本行来,小屋里供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,还有忠义双全的关老爷,一旦有人带上粑粑豆腐香蜡纸烛前来问卦,就会从他那阴暗的小屋门缝里漏出一丝烛光和香火味,同时伴有打卦敲磬的声音,从门缝里偶尔看到老人口中念念有词作疯癫状,等老人醒来,双手合十面对香客:“恭喜,恭喜!灾星已过,紫气东来,东南方有财喜哟,今年不发明年都要发哟!”当香客谢过,问其报酬,老人总是满脸慈祥地重复一句话:“我就算了!我就算了!就是菩萨要点,菩萨替你消灾了,三两块随便拿。”其实就把保底价“两元”告诉你了,香客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两元钞和带来的“粑粑豆腐”恭敬又不舍地递给老人。送走客人,老人随后就在集体的灶上将“贡果”加热处理,当他拿起一双筷子双手合一地对在座的茶客们细声细气地说:“各位,请,请”不等大家回话,又说,“对不起哈,各位,我吃点私饮食哈”。这一动作,有点像现在的茶艺师在舞台上“奉茶”。总之,老人的存在给茶馆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。
在那人性被扭曲年代,很多人没什么尊严可言。在永兴就有一些好吃懒做又喜欢坐茶馆收“过龙茶”闲聊之人。常有客人“发一碗叶子”喝一开或根本就没喝就有事离开了,这时“二娘”就将这碗茶收到柜台下面“待分配”,有踏半截鞋收“过龙茶”喝又愿帮忙的人来了,“二娘”便开口道:康二或二齁,“这碗茶还酽得很呢”“二齁”接过茶碗道一声“谢谢二娘”便找一个位置放下,到灶上提壶掺水顺便把满堂客人茶碗的水掺满,随后的半天,有客人喊“拿开来”,康二或二齁由于免了五分钱的茶钱,就自觉起身提壶掺水免费服务去了。
这个茶馆没有说书人,也没唱戏的。主要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居多,如猪、牛贩子和牛马板车的车夫等等,客源复杂,信息量大,但文化不高,坐在茶馆胡吹一通。例如他“在哪里见到了有一根豇豆十八斤呀”“哪里食堂敞起吃呀”“火车上吃饭不收粮票呀”“哪里有个公公被儿媳妇杀了啊”“重庆又抓了个强盗,杀了两个人,能在长江上平步如飞呀!后来被“老派”(公安干警)制服了”,听客们听得津津有味,有时听得胆战心惊。讲述人大都以“见多识广”自居。
其实这个茶馆的服务对象还有做猪、牛、骡马生意的贩子或中介人。中介人号称“偏耳”,他们对谈生意,一般是“偏耳客”坐中间,买卖双方一左一右,三人坐在一排,“偏耳”在长衫下拉着买卖方的手分别左右比画,说“这格的整,这格的零”,经“偏耳”左右几拉几扯就谈成一笔生意。最后是“偏耳”决定其中一方开茶钱,“人缘好”的“偏耳”有时示意把在场其他茶客的茶钱也一并开了。“偏耳”在收取中介费的同时,还随便打了点“秋风”,下次来茶馆就有人开茶钱了。
偶尔也有人在茶馆暗地里做一些布票、粮票的黑市交易,这就是当时茶馆里的商业行为了。
在那个年代,所有信息来源,如政策宣传、会议通知、物资供应、商贸往来,一是靠“夏大爷”鸣锣通知:“各家各户要注意呀!防火防贼,人人有责,水缸担懑,来客要报!”这是夏大爷每次提锣的开场白。二是街道召集的群众会,街、排长讲阶级斗争,讲忆苦思甜;三是看张贴在大街上的大字报(当时叫‘安民告示’如国庆节每户居民凭购粮证供应豆腐一块,猪肉一斤等);再就是在茶馆里听那些靠谱和不靠谱的“所见所闻”了。
“群力社茶馆”顾名思义就是“群力社”办的茶馆。
在合作化高潮时,各行各业都有了行业的集体组织,如饮食业成立合作饭店;剃头的成立理发店;拉牛马板车的成立运输合作社,开栈房的成立合作旅社,有劳力的也成立了搬运合作社等等。最后还有大批无职无业“闲散劳动力”就由镇政府派干部组织成立群力社,组织劳动力对外劳动服务,如“挖土方”“开山放炮”“筛砂”“砌保坎”等技术要求不高的活路,这就是早期的劳务派出机构。
成立了“群力社”,大量闲散劳动力就聚集在一起等候安排活路,群力社大堂里经常是人满为患,为了解决大堂拥挤的问题,大家群策群力,想出了办一个茶馆的主意,提供给“闲散劳动力”们,花五分茶钱能够在这里边喝茶边等“活路”,这是开办群力社茶馆的初衷。一个叫郑香久的四川籍老人,属国家优抚对象,吃住都在社里,自然就成了茶馆的主管了,人称郑大爷。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:这里因陋就简,“闲散劳动力”们从庙上抬来几条摆香炉的长凳作茶几,买了几十把竹折椅、长嘴壶,茶杯茶碗都是高台土窑烧制的“盖碗‘天、地、人’”三才杯;用集体食堂大灶改造为七眼排灶;地主家被没收的大水缸也派上用场。这里没有固定工,也没有什么“幺师”,除郑大爷外坐堂收钱“发叶子”外,提壶给水和煤封灶都是零时安排闲散劳动力们,报酬是免一碗茶钱,基本是义务,只有到“谢家井”挑水是每一挑五分随到随付。
群力社茶馆很是热闹了一阵。“闲散劳动力”们坐茶馆可议论哪里有“活路”可以做,哪里挖土方可以得到两块钱,哪里有食堂吃得饱等等。除交流劳务信息,等活路做外,当然也吸引了一批被下放回原籍的“右派”“臭老九”和一些落魄文人。记得有遵义四中下放的老师“陈伯伯”、农业局下放的技术员“陈伯伯”,还有浙大附中的校友“覃叔叔”等;他们在一起经常闲聊《三国演义》“空城计”如何的精彩;诸葛亮三张“出师表”如何的文采飞扬;有时候还用指头在茶凳上敲打节奏,即兴来一段二黄:“我本是,卧龙岗,散淡的人.....呐啊.....”。还有“饱读诗书”无所不知的“黄老师”,每次进茶馆不管身上有没有灰尘,进门之前先用手指弹一弹口吹一吹上衣,然后就双手抱拳操“北平腔”“各位老幼尊卑请了!”,当然也不乏附庸风雅之徒,同样抱拳回礼“请了!请了”。其实,永兴的这种“茶馆礼仪”大概就是“怀书”和“古装戏”的杂交出来的吧。
群力社茶馆人气不断上升,这些现象让经营者看到了商机,于是,就请来一个鸭青(公鸭)嗓的说“怀书”的“蒲堤大师”,蒲堤是四川人,何时来到永兴场已无法考证,他头戴一顶土黄色瓜皮毡帽,常年穿着一件蓝灰色土布长衫,随身除折扇、惊堂木和取暖的竹灰笼外,长衫下面还有一件法宝,是茶馆公开的秘密,就是夹在长衫下面有一个“猪尿包”。他一进场就有“粉丝”迎上去给他提灰笼并扶他上座,唯独一只手在长衫下面操纵“猪尿包”不要别人帮忙。所以他一晚上喝茶说书连场不下桌子,个中奥秘不言而喻。
“怀书”又称“评书”,受到地方戏曲影响,他用他那带磁性的老生鸭青(公鸭)嗓说本地方言。每当说到精彩之处,只见他从头上提起毡帽在空中画个圈,同时拖长腔调“只见那太上老君抛出乾~坤~圈~呼~正中大圣头上~”这时,大师便折扇一收,朝大堂画个圈,听众的目光随着他的折扇所指方向“要知后事如何?各位,我的豇豆钱”,蒲堤从来不明说收听书钱,眼示,板示,身示,手示,只要动作一出,“特粉”们心领神会,端着小簸箕,茶客们三分两分,每晚二次。这样表演韵味浓,不呆板而活泼,庄重而不轻浮,很接近听众。从《西游记》《三侠五义》《说岳全传》《济公传》,维持了很长时间。
也曾有过重庆、遵义、贵阳路过此地的说书人客串一场《烈火金钢》《红岩》之类,时时爆满。后来又有一个湄潭川剧团的“角”,剧团解散后在永兴定居,靠卖耗子药为生。茶馆里也有“星探”呀,就把他请来主场,配合当地原十七临教院培训过的京、川剧票友们,定期不定期在茶馆坐堂“打、唱”,当地称“围鼓”。后来,只要是永兴坐茶馆的人都知道京剧的“唱、念、做、打”四功或哼几句“西皮”“二黄”“道白”川剧“清音”。黄老师一进茶馆那一声“北平腔”“各位请了!”大概也来于此吧。
这个茶馆好景不长,因“踏半截鞋”吃“过龙茶”的“二齁”成长为戴红袖章的“造反司令”后,经常带着民兵来茶馆检查,看有没有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“臭老九”坐茶馆并“放毒”,如果说书人讲“帝王将相,才子佳人”的内容就被视为“放毒”,就要被抓。但一般说书人非常机智,本来书中说道:“只见得那少年,脚踏步云靴,身穿蟒子袍,呼!呼!呼!踏云而来……”有好心的茶客在门口报一声“司令将至!”这时说书人灵机一动,惊堂木一拍,话锋一转“各位革命群众听到!高高山上插红旗!全国人民大团结!防火防特要注意啊!”。“齁司令”一进门口就用他那带着“阶级仇恨”的眼神,警惕地环顾四周,看有没有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分子”在那里享受无产阶级的茶馆阵地,就将“造反派随员”递上的一杯还有点酽的“过龙茶”狠狠地吸了一口,说“就是要讲政治嘛!”于是就大讲:“地主张四爷,砍了我家莲花白,阶级仇民族恨,还欠我两挑牛粪!若是地主资产阶级复辟了!我们就要吃二遍苦!受二遍罪!”之类的。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,这二遍苦,究竟有好苦呀?
后来这段时光,茶馆的生存就可想而知了。
中街的合作茶舍是甘家茶馆和周家茶馆,这两家茶馆在永兴要算规模最大,时间最长的了。两家茶馆起于何时,我们不得而知,只知道“周家茶馆”与“甘家茶馆”经合作化高潮合并后称为“合作茶舍”。茶馆由四个门面合并打开,有四十多套竹椅,十来张八仙桌,大水缸、七星灶、三套件的陶瓷茶碗、长嘴壶一应俱全。主管是人称“袁三孃”的不算太老的老太婆,主管经济财务和全面工作安排,官方称“袁经理”。一般不到大堂服务。挑水的是个“端公先生”(道士),除挑水和煤外,经常“走穴”,给死人做道场“安灵开路”。要是在今天,他肯定是某协会会长了。
(摄影:岳龙)
几位出资人各有特点,甘家出资人“甘二婆”,主管坐堂“发叶子”,出资人周家也有一个老太婆,人称“周大婶”,传说“周大婶”是原“十七临教院”一个旧军官的太太,很是讲究,和“袁三㜳”“甘二婆”一样,一双穿尖尖鞋的细脚,经常是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帕子,但折叠有致,白净的皮肤在白色的帕子下露出饱经沧桑皱纹显得更加苍白。周大婶的工作是主管茶叶质量。凡从生产队或“黑市”买来的八九成干可以短期存放的“土茶叶”,茶馆有“一眼灶一口锅”,专供每天营业用茶“回锅提香”之用。所以“周大婶”每天早饭后从保管室领出未生香的茶叶,柴火烧水洗锅,等灶中柴火燃烧过后,明火转为炭火。只见那周大婶用手试锅温,炙手即可,再将茶叶倒入锅中,用“细火慢焙”之法,一只手扶在灶上,一只手慢慢地旋转锅中茶叶“回锅提香”。这一工作一般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,所以经常是茶馆里“茶香四溢”,“周大婶”却由于疲倦,紧闭双眼,几分钟后,一个惊厥——手被烫了!回过神又把锅中茶叶又和它一转。直到茶叶焦脆,高香扑鼻,顾客闻香而至,“发碗叶子!”“周大婶”才将茶叶起锅迎客。每当回忆起“周大婶”的“回锅香”茶那晶莹剔透的汤色,豆香高扬,滋味甘爽,不觉两颌生津。
这个茶馆规模相对较大,位于中街,集中了较多的“落魄人”,特别是当地人被限制不能出外的“五类”分子和下放原籍的一些“臭老九”。例如,两个“李伯伯”都是茶馆的常客,“大李伯伯”是富家子弟,受过教育,风趣幽默,琴棋书画无所不晓。在“革命群众”眼里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。“小李伯伯”姓李名绍成忠厚老实人称“李大爷”,是国民党的抗战老兵,穷苦出身属于革命派团结的对象,两人在一起故事就来了。
李大爷有件“狗屡黄”的呢子军大衣,在日光下油亮油亮的,四季不下身。关于它的来历有两个版本,一说它是战利品,是长沙保卫战战场上从日本死人身上剐(脱)下来没上缴的;一说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送给他的。有一天下午,李伯伯来茶馆坐下,沿街给人“箍水桶”的李大爷路过茶馆,两人见面一招呼就坐下来了,李伯伯问:“绍成,你这件大衣真好呢!”“嗯!罗斯福呢军大衣”“你好福气呀,怎么得到的呀?”
这时李大爷的话匣子打开了:“长沙会战前几天。司令长官要检阅部队。我排在受阅部队前列,一声立正!枪上肩!敬礼!前方走来了一位身材魁梧,披挂全金板子的将军!我不看不要紧!那不是当年在我班上实习的士官生薛岳吗?忍不住一声‘薛岳’!从我口中蹦出来。长官一惊!回头,是谁!?我马上回答:‘上士班长,李绍成!’话音没落,就被长官的‘马弁’拖到后面一顿毒打哟。晚上我在营房里起不了床,外面喊“司令长官到!”,我刚挨打。更是被吓得起不来了,一看,还真是司令长官薛岳来看我来了。他一进来就问候了几句,老班长,让你受罪啦!然后叫‘马弁’给了我几块大洋,又把他身上那件呢子大衣盖在我的身上。”李伯伯听后连声叫好!旁边有好事者说:幸好是薛长官的马弁打的哈,要是被蒋委员长打的话,你怕脸都不洗哟。
李伯伯机智幽默,喜欢拿人开涮,在永兴是出了名的,有一次一个身穿“涤确凉”衬衣,又有点透明身材比较丰满的少妇从茶馆经过,男性茶客们眼神全被吸住了,李伯伯见状有些不雅,忙用指头搞打茶桌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娃儿!背得没有?”
这样的故事在周家茶馆发生太多,主要是听得多。
李伯伯还讲了一个解放前夕发生在茶馆里的关于我家“幺外公”的故事:外公家几弟兄都在经商,唯“幺外公”是个读书人,一家人供他在贵阳上学,据说与他一个地下党员的同学去过上海,也曾经被国民党县党部抓去过问,听说外公们几弟兄花了很多银子才把他弄出来。他每次回家,总是西装革履,出入于茶坊酒肆,坐在茶馆大谈其谈他的所见所闻,发一些对时局的牢骚,时不时抛出一句古文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……”“子在川上曰:斯者如斯乎!然而,生于斯长于斯的我。”这些,就是他的口头禅了。永兴茶馆哪里容得下他在那里咬文嚼字,于是,有一天正与他的一个“发小”谈得起劲,家里有人叫他就离开了。旁边有挑事之人问发小,“刚才‘曾老幺’骂你,你没听见吗?”发小说“哪里哟?”挑事之人说,他连骂你两句“然而!然而!‘燃’者,烧也,‘儿’者,子也,就是说你是‘烧火佬’的儿呀!”。发小立即起身。找到当时曾家的“当家人”二外公,曰:“二爷,我有什么对不起曾家没得?”二外公“没得!没得!”,发小又曰了“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家幺兄弟的没得?”二外公急了“没得!没得!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“你家曾老幺哟,在茶馆当众骂我是烧火佬的儿哟!叫人好不寒心哟。”二外公连声“对不起!对不起!家门不幸啊,出这个不昌盛的,等我把他找来,问证清楚!要真是这样,改日摆酒席赔罪”。便叫人把“幺外公”找来,不问三七二十一,好一顿“家法侍候”。
茶馆的常客,还有饱读诗书的黄老师,也常来这里,不管哪个时候,黄老师的中山装都是一直扣到风领扣的。他喝茶不同于一般茶客,首先他是读书人,是不吃“过龙茶”的。早上五分钱“发碗叶子”,喝一开后,起身回家吃饭,将茶碗存放到“周大婶”柜台下面,中午来了,再拿来冲它一两开,就是一杯茶管早、中、晚。“提壶跑堂”的人也很现实,当你将早上“寄存”的那碗茶中午取出来再落座,就不会像“发叶子”时的“头开”那样快了。只能等到新来客人“发碗叶子”喊“拿开来!”才顺便给他冲水。所以,经常在他高谈阔论受冷落的时候,就喜欢把我们在茶馆玩的小朋友叫到身边,每人发好几颗葵瓜子,问问:学习遇见什么难题啦?喜欢看的什么书?听的什么戏?当时我家旁边就有一个出租连环画的图书摊,所以,我就实话实说,“‘花书’(连环画)!‘西游’孙悟空‘三国’”。黄老师说:“三国的故事也很好,我有空讲给你听。”有个大点的说“我喜欢三国《借东风》《包公传》”,这时黄老师发挥了,只见他摇了摇脑袋,“看来你还喜欢戏剧文学,好!好!我小时候就喜欢读‘关汉卿’,大学就读‘莎翁’”(黄老师读什么“大学”我们不得而知)小朋友说,“我晓得了,晓得了,‘莎翁’就是河沙坝堆的‘不倒翁’我也堆过的。”黄老师生气了,“孺子不可教也!你不懂,我是叫你读关汉卿的《窦娥冤》,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。你长大了就知道了。”后来在茶馆里还给我们讲“王家花坟”“牌坊”哪年修,那年毁。反正永兴的事他无所不知。还讲了很多“包公传”“三国”“七侠五义”的故事。后来我们读了《三国演义》才知道,他讲的都是“古装戏”的“折子戏”。还是遵义四中下放的陈伯伯,农业局的陈伯伯给我从“曹冲称象”“孔融让梨”讲到建安七子,竹林七贤,他们每个人都有故事。还教我多看书,开卷有益呀,我似懂非懂,但为我后来喜欢读书打下了基础。
永兴上半截街的王家茶馆以及一些巷道小茶馆,是在“文大”后,百姓生活开始好转,市场开放而自发开办起来的。因开茶馆成本低,没有说书唱戏的,也没有“周大婶”的“回锅香”茶叶,技术含量就不说了。茶客喝茶的同时有黑白电视机可观看电视剧《霍元甲》等,除王家茶馆稍具规模外,其余的都是只有十来把竹椅,盖杯、铝壶这些是永兴人抹不去的记忆。记得一直到80年代中后期还是五分一碗的茶钱。因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期,在后期,这类茶馆发展五花八门麻将、大贰,还有简易“拉OK”,也可谓“功能齐全”。但这类茶馆在特殊的时期充当了特殊的角色。
时值改革开放,百废待兴,本地一些“下放”人员纷纷回到工作岗位。市场开放,市民们忙于全民经商,“三教九流”过往也少了。由于农产品价格提高,农民的地位也相应提升,并且农产品可进入市场自由交易。农村的集体所有制还没完全解体,农民的生活方式慢慢地开始转变。服务对象自然就转向近郊的农民了,如近郊的菜园生产队就以二街杨家茶馆为生产队会议的集中地,永兴桥就以周家茶馆为会议的集中地,高家湾生产队就在王家茶馆等等。他们在劳动之余,晚饭后,不约而同分别走进自己生产队的“专属”茶馆,讨论明天做什么活、用什么种子、怎么挞谷分配或哪家“红白喜事”咋整等。
“文革”期间的治安主任、造反司令也不甘落后,争相开起茶馆来了,据说,那个“齁司令”的跟班“治安主任”开起“地下茶馆”,为了满足他那个人欲望,除“睹博”外,还开的是“黑猫”旅社,在“严打”时被取缔,听说还受到了相应的刑事处罚。“造反司令”“二齁”不会开茶馆,却当起神汉,在路边摆起“八字摊”给人算命去了。
当然,服务对象还有一些真正意义上的“散淡的人”。他们留下了老茶馆“口头文学”的遗风。所以在茶馆里发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故事。当年就有一个王氏家族中的单身汉,四十出头了,人称“花叔”。“文革”时忙于抓阶级斗争,没时间学文化,但在茶馆里听了好几段书和折子戏,更没时间谈媳妇,所以,一直单身,茶馆是用“街政府”的公房开的,因他是真正的“无产阶级”,所以就理所当然地住在茶馆大堂的阁楼上。族里人都为他担心,经常给他提亲,一会是龙塘湾的张二嫂,丈夫出去做生意被狐狸精缠住离婚了,只有两个娃儿;一会是堡上的唐二娘,丈夫是饿死的,只有四个娃儿,本人想改嫁上街来住。最后花叔选定了相对年轻身体丰满的张二嫂。
看定年月定就期,在族人的张罗下,街里街坊帮忙,摆起酒席,好不热闹。有几个年轻人组成迎亲队伍,扛起花烛,抬着聘礼,鼓瑟吹笙,尔呐~尔呐~接个媳妇来烧茶!迎亲去了。
没去迎亲的人在家边座席边等待,两轮酒席摆过。只见迎亲队伍一个个垂头丧气,倒拖着花烛回来了。原来,迎亲队伍到了以后,说媒人介绍花叔的营生有误,说花叔没手艺,又没房子,又不会做生意,上街喝西北风呀!——不来了。大家愤愤不平,花叔媳妇没接成,又花钱办了酒席。议论起来,说:“过龙茶”哟!还看不起花叔。并将备好的饭菜处理完,忙完手边的活。劝花叔来日方长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早点休息。
众人作鸟兽散,当夜无事。
第二天,大家担心花叔想不通,清早就来到茶馆,朝阁楼上喊“花叔!花叔!你还好哈!昨晚上啷格过的哟”,花叔虽然没读好多书,但在茶馆听了好多“怀书”和“折子戏”呀。所以他不紧不慢从楼上下来,坐在竹椅上,不等大家说话,就语惊四座:“有什么好不好的哟!有诗为证,诗曰:一盏孤灯~照~楼~台,上床脱去~袜~和~鞋”。
后来,由于人们生活好转,农村土地承包,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市场,开始创业。永兴茶馆由大变小,由集体转为个体。原有的一点文化气息没有了,茶馆大都成为老年人的棋牌娱乐室,书场变“赌”场,(其实就是麻将馆)。“天、地、人和”的三才盖碗杯换成了有把的盖杯,长嘴壶成了文物,“回锅香”的茶成了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。两元一杯也只能喝到普通绿茶甚至于“片末茶”。听不到古装戏的“西皮流水”“摇板”和“二黄”“清音”,更没有那说书人手提着毡帽“只见那少年脚踏步云靴,身穿蟒子袍,呼!呼!呼!踏云而来……”那种绘声绘色的“怀书”表演。只有一阵阵碰!碰!和!的声音。
唉!过去的时光过去了。
作者/刘小华
编辑/白小萍